第105章 哀

2022-09-21 作者: 饼饼不画饼
  江牧歌瞧在眼里,默不作声。

  皇帝似乎是心神不宁,一路走到了御花园尽头的凉亭前,独自站立,挥手叫她告退。

  临走前,她只记得,那亭中横匾上书“万春亭”,一侧种了两棵参天树。风吹新叶动,风光秀美。

  江牧歌带着黛夏穿过宫门,上了马车时,皇帝仍负手站在原地,仿佛站成了一棵树一般。身后众人肃静,无人敢打扰,一时间,氛围滞重。汪宁海忽然碎步上前,躬身道:“陛下又想起二殿下了?”

  皇帝“嗯”了一声。

  “汪宁海,你大约最记得湛思那小子的模样,”他语气淡淡,“跟个野人似的,好好一对相思树,倒被他爬成了哗啦啦落满地叶子的两棵秃头树。气得丽妃整日与朕抱怨这小子不肯去上书房读书,又收拾不了他,叫了几十个宦官宫女,围着万春亭捉拿,都是手足无措。”

  “是,陛下节哀。”

  “朕哪来的哀?不过是想起了湛思那副皮样,每次见到了朕,怎生就知道装傻卖乖似的,老实站着,只知道说一句:儿臣知错了。”

  汪宁海笑了笑:“二殿下那是知道陛下最疼他呢。”

  “疼?只怕是知道谁最能叫他疼。”

  “哎哟,陛下。”

  “他怕朕,可也敬朕,”皇帝恍惚道,“性子是野了些,当时还那么小,就成天闹着往宫外跑,最喜围场。此去经年,又是多少载了,朕每次心里想起他,还是高兴。难过也比不得高兴多。你说,这是为什么?”

  “旁的老奴不敢置喙,只知道,众人皆知陛下拳拳爱子之心,二殿下走之前,断然不曾真正心存怨怼。”

  皇帝轻笑一声:“你说这些,就是在说反话。谁不知道湛思摔下来前,日日与朕辩论、作对,深恨朕打压他。”

  一时间,汪宁海都说不出话了。

  头顶风吹叶动,哗啦啦一阵响。众人皆是噤若寒蝉,各自伏地躬身。唯有皇帝笔直站着,落叶穿过他发鬓、肩头,逐渐显得那背影越发颀长萧瑟。

  “如今朕才算是想明白了,为何哪怕如此,朕还是喜欢那孩子。”

  “为何?”

  “比起一门心思读书的老大,体弱多病的老三,还有那风流老四,湛思让人最常想起春日暖阳,嫩叶树梢,生动得多,自在得多。哪怕是在朕面前敷衍,都懒得多说一句话,只知道说是自己错了,心里不服着呢,都写在脸上,吵嚷起来,动起来,众人都瞧得清楚。丽妃性子温和,难得生了一个天真可爱的大胖小子。这孩子本该就是匹纵情天地间的骏马,是朕不惯着他天性,非要自以为伯乐,将他困住了、去学四书五经,才把他生生搞丢了。”

  汪宁海依稀还记得那个半大的少年从琼华岛的白塔上一跃而下的弧度,漂亮流畅,像是练习了一辈子那般熟稔。塔下亲历者如皇帝、皇后、丽妃等人见之触目惊心,霎时间皆以为他们坠入了同一梦境。直到地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噩梦方才骤然惊醒。

  事后皇帝令人封口,只说是意外摔落,可熟悉二皇子的人谁不知道,他最擅攀岩腾挪。哪怕白塔塔尖,在他眼里定是遍布借力点。

  怎会是意外。

  众人皆知,那阵子夜湛思和皇帝父子二人吵得不可开交,他几度被禁足。

  在琼华岛避暑时,夜湛思被禁足白塔上。

  事后,不说旁的知情人,连丽妃都心生怨恨,认定是皇帝“杀”了她唯一的儿子。日日以泪洗面,缠绵病榻。薨逝时,年二十六。

  丽妃和皇帝同岁,从入宫以来得宠,未曾有过任何不顺。就是她生前怪罪皇帝时,皇帝亦处处迁就。夜湛思和丽妃相继死后,后宫内似乎一如往常,却再未有皇子公主出生。

  流言四起,甚至有鬼神之说广为传播。皇帝都听之任之,不加管束。

  久而久之,宫里新人也越进越少。

  高位最后剩下的,都是三位皇子的生母。

  汪宁海沉默了半晌,憋出一句:“如今大殿下、三殿下、四殿下皆长大成才了。”

  皇帝闻言,笑了一声:“老三、老四那个样,也称得上成才?若不是这次老大平安归来了,朕如今要再去半条命。你去命人多给些赏赐,太子要什么尽管提。另外,慎淞郡主的医馆若有什么,也派人盯着,多加照拂。”

  汪宁海眉毛微微一抖,口称“是”。心道:太子如今应有尽有,还能要什么。难不成还能对皇帝说我要你这把龙椅不成。

  如此绕了一番,多半是为着那后一句。

  也不知这慎淞郡主哪来天大的本事,竟然得了皇帝青眼。

  多少年来,夜瑞贤行事雷厉风行,不曾有如此弯弯绕绕的时候。竟然为着这么个姑娘,找借口封赏不断。

  人都到了跟前了,还不敢违背人心意,直接纳入后宫来。

  不得不叹,这人老了,是越活越回去了。

  汪宁海摇着头退下办事去了,只当皇帝近日来确是为美色所惑,不再生疑。

  朱雀大街。

  灵霄医馆的牌匾到日暮时,便降下来一些,周遭燃起了明明灭灭的烛火。黛夏率先下轿,靴子一歪,险些跌下去。

  陈青扶住了她,火光之间,俊秀的脸庞上恍若镀上了一层关切的光晕:“没事吧?”

  “无事。”她原本神思不属,忽然惊醒。

  禁不住冲着陈青赧然一笑。

  陈青等了等,咳了一声:“黛夏姑娘若不方便,我来扶郡主下轿便是。先回医馆休息吧。”

  “不必,”黛夏连忙转身,“郡主?”

  江牧歌伸出手,意味深长地抿起嘴:“黛夏今日是怎么了,路上一言不发;到了地方,竟差点把我也忘了。”

  “郡主恕罪,奴婢今日入宫,身子实在不适,才犯了错。”黛夏哭丧着脸。

  她无意计较,挥手让黛夏去休息。

  转角里,她冲陈青使了个眼色,让陈青跟来。陈青瞪圆了眼,匆匆给马牵好,就趁黛夏不在前堂,赶紧跑进了后堂。

  敲响郡主房门时,是红鱼开的门。见到是陈青,满脸不情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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