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3章 二

2014-10-07 作者: 浮华沉淀
  父亲给我取下这个名字的第八年,他穿着黑色便装,带着帽子,牵着我的手站在母亲的坟前。妈妈简陋的家东倒西歪,如果不是漂亮的花,根本看不出这是块墓地。

  “卡罗琳,今天就到这里了……”父亲操着沉重的语气说着,并且警惕的看了看四周。他拉着我的手想要带我离开,而我的双腿却如钉死一般。

  “让我再多陪陪妈妈……”我用干涸的眼神看着他,眼泪早已随着父亲在母亲坟前下跪那一刹那就流干了。父亲见到我渴求的双眼,并没有生气,而是用很温柔很体贴的双手从身后抱住了我。

  伴随着那个疲惫又沉稳的声音:“改天吧,被她们发现就不好了,我们还要过自己的生活……”

  “为什么……”我用空洞的眼神死死盯着父亲,鼻子微微发酸地说:“明明……妈妈才是你的妻子,即使她生活在魔界,可她是人类啊!为什么要这样……那我呢,我又算什么。连在母亲身旁多待一会儿这样的请求也无法满足我吗?”

  妈妈连一块正规的坟都没有,她在另一个世界的家呢,你能不能给她?你能不能带我离开那个充满恶语的家?

  “她看到你这样会难过的,快点回去好吗?”

  “我不要,不要!”我抱着妈妈的墓碑,不论父亲怎样拉扯,我的双手死都不放,渐渐的手臂磨出了鲜红色的液体,父亲才停止了拉扯。

  随着天空一声闷雷,雨终于落下了。

  “回去吧……”父亲无力的喊着,然后露出痛苦的表情,弯下了腰,按着自己的腹部。我抱着墓碑的双手这时候才慢慢松开来。

  父亲的表情很糟糕,我第二次见到他露出这样的表情了,像是恶魔在他体内疯狂的侵蚀一般,皮肤迅速变成了死人一般的苍白色。我吓的迅速跑进父亲的怀里,头顿时眩晕起来。

  “爸爸爸爸!爸爸!不要!爸爸!”

  两眼中的父亲摇摇晃晃,他的眼睛像死鱼一样突了出来。这里不是有无数仆人跟随的家,没有人会来救爸爸的——怎么办?

  当时的我精神恍惚,只听见父亲背后传来了一句女人的叫喊声:“在这里!”

  后来我的眼前也一片黑暗,冰凉刺骨的雨水和父亲温暖的喘气声,也渐渐消失在我的触觉之中。

  从那时候起,我再也不敢正视父亲,不是因为怕被父亲责罚,而是我实在对不起他,都是因为我在妈妈的坟前倔强着不肯走,才害的他旧病复发,身体状况越来越差,我对不起那样一直包容我,体贴我,有时又很严厉的爸爸。

  “卡罗琳!你看!多么漂亮的蕾丝裙!给你穿上一定好看!还有还有……诶……这个……对对!新近的油画笔……”

  “诶?诶!卡罗琳,卡罗琳,别走啊!还有专门请人做的布娃娃!”

  那一年我才九岁,可我不像普通人家的小女孩一样躺在父亲的怀里撒娇,他和我都太脆弱了。我们有彼此不敢触碰的隔阂。每每提到那个曾经楚楚动人的女人,父亲就会像胸口有闷气一般,用力敲着自己,而我则又默默流出眼泪来。

  “你都多大的人了,不要动不动就哭。”

  “再哭就不管你了……”

  此时严格的父亲会真的扔下我不管,看似生着一肚子的气迈着大步子出房门,可是往往我哭完之后经过父亲的卧室时,都会听到里面传来男人的抽噎声。

  正因为有这样的父亲存在,有这样外表严格而内心脆弱的男人存在,我才一直装的很懂事,尽量不让父亲被往事伤及;尽量在往来的客人面前装的很得体,很礼貌;尽量在那些辱骂面前装的泰然自若……

  装的久了,就成了真实。冷漠,让我独来独往,避免纷争。但内心的渴望自由被冰镇成为桀骜。

  其实我心里多希望像普通女孩一样拥有对父母撒娇的权利,多希望能在花园的某处或是郊外的树荫里和梦中的男子邂逅——不过在这里似乎是不可能了。

  这样的我做梦都想离开这个所谓的家,它奢华到炫目,恭维至孤独,至高而岌岌可危。我在楼上仰望着自己挑选的水晶吊灯,金色的低座垂下手指般粗细的铁链悬吊住偌大的灯身,上面固定了几十盏灯泡,周围又几乎堆砌般装饰着一块块精细雕琢后的水晶,间隔着还有镀金的链条参差垂下。它高高在上,像是达摩克利斯之剑,无限的荣耀但无时无刻不让人胆战心惊。

  “走吧。”萨林在我身边轻声催促,拜这个男人所赐,我终于如愿离开这里,只是看到父亲深陷的眼眶和苦涩的眼神,我总是会质疑这样做究竟是对是错。

  “到了科林斯耐术院就不能再这么任性了,知道吗?”父亲的双手按在我的肩上,尽管表面是那么平静,但是我完全可以看见他内心在痛苦的挣扎和一直以来对我的歉疚。

  我是笑着离开萨利埃斯庄园的,我不愿让多萝西和塞拉看见自己在失去父亲庇护后脆弱落魄的模样,我们互相以入侵者的眼光审视着对方,水火不容。想必他们早就高兴坏了吧,我斜睨着多萝西,那个自诩着比我高贵优越的女人,胜利者特有的笑容已然爬上她的眉梢,眼角,唇边……我转过头,脊背挺得发痛,想象着他们看到的是一个高傲冷艳的背影。

  科林斯耐术院似乎没有想象中那样让我期待,甚至那个叫休恩·菲尔德的男人还让我感到有些糟糕——我讨厌被人看透的感觉,不论对方是谁,因为高傲和放纵被看穿后仅仅是一个没人在意的可怜虫。术院里石块垒出的墙和大片的绿地着实不讨人喜欢,看上去就像是另一个萨利埃斯庄园,偌大虚无,一到夜晚也和别处是一个样的黑。

  术院的门口,一个守卫转动着特制的门锁。它像个大型的双层罗盘,夹层中还有长短不一的栓子。只见那个守卫又是转动锁盘,又是推拉栓子,大门才笨重地一点点被推开,我看了看那个奇异的门锁,眼神一点一点暗了下去。我大概,从一个牢笼,逃到了另外一个牢笼里。

  “萨林你先回去吧,我想四处逛逛。”我佯装着漫不经心看着四周,心里却为以后都只能呆在术院中而暗自神伤。

  “没关系,我陪你。”萨林为我拉开车门准备扶我上去。我却绕过他,又拦了一辆马车,在车窗前笑着警告他别跟过来,然后就吩咐着车夫扬长而去。

  马车驶了好一阵,可一直都还是些僻静的小街小巷。我看了看那个车夫,无可奈何的抿抿嘴,八成是被拉着绕了远路。我哼了一声,索性拉上帘子,闭目养神。

  “哐当!”马车突然剧烈摇晃起来,我冷不丁地撞到门上。我揉揉手臂又揉揉头,怒气冲冲地下了马车,斥责着车夫:“这是怎么回事!连个马车都不会驾啊!你这个车夫怎么当的!”

  车夫对着我又是点头又是哈腰,满脸堆着笑说:“真是不好意思啊,这位小姐。马车的一个车轮轴出了问题,轮子转不动了,一时半会也修不好。真是不好意思啊,不好意思……”

  “哼。”我狠狠瞪了他一眼,快步向前走去。也不知道这个破车夫把我给拉到了哪里,四处都没什么人,也只有几栋破旧的房子。我不耐烦地又过了几条街,突然停住脚步。

  那是一幢两层高的房子,一部分墙面上已经有了爬山虎的踪迹。楼房已经明显陈旧了,但是却还是可以看出曾经的富丽堂皇。我不知怎么的,双脚竟一步步的往那里挪。黄铜的门把手在太阳光下反射出的光很钝,像是裹藏着稀世的秘密,诱惑着我慢慢去触碰它。指尖碰到把手的瞬间,我惊讶它竟然被打磨的光滑如缎,好像偏偏就为了等待被转动的那一刻。光线从门缝中涌入,明暗的碰撞让这气氛变得躁动不安,仿佛早就沦为死寂的一切在这一刹那重获新生。

  “咔哒。”大门自动在我身后关上,黑暗一下子笼罩了我。摸索着拉开了灯,眼前的景象竟让我失声叫了出来——一幅鹰头人身的油画赫然挂在壁炉上方,鹰眼明亮像两把疾箭冲着心口射来,鹰头上的毛干枯而凌乱,颈部记着黑色的领结,身上的西装却笔挺锃亮。我想要离开,才发现身子不知不觉已然完全僵硬。我小心翼翼地往前拖动双腿,大厅中央的方桌上落满了灰,旁边的椅子却是崭新的,地毯的一角不自然的被卷起压在椅子的腿下。我顺手把椅子移开,用脚翻开那一角,只是我绝对想不到这下面竟暗暗藏着一把出了鞘的匕首,刀刃的寒光让我双眼仿佛被割伤般疼痛。

  “这……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恐惧的藤蔓自这个房间的每一处蜿蜒生长,生生地擒住我的心,我因恐慌而哆嗦着,酸软的双腿强撑着走到门前,却发现无论我怎么使劲,把手都纹丝不动——门从外面锁上了。我的手无力地滑落,重重垂下,自己彻底被困在这栋妖邪的别墅中,恐惧深深的扼住我的咽喉,任凭张着嘴却发不出哭声,我后退着跌坐在地上,忘了嫌弃地板的肮脏,任由眼泪打湿我昂贵的衣服,在一片死寂中失魂落魄。我会死在这里吧。

  “咔,咔。”大门突然发出声响,我吓得夺过地毯上的匕首从地上跳起来,缩着脑袋,夹着双肩,双手不争气地抖着。养尊处优的仪态在此刻消失殆尽,怯懦胆小又毫无见地在此刻暴露无遗。

  门开了,逆光的人影出现在眼前,我像个傻瓜一样僵直了双手,闭着眼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只是在下一秒双手剧痛无比,匕首“铛”的一声落地,一把大刀横架在我的脖子上。门也在此时又一次狡猾的关上了,我看清了他的脸,竟是个恶魔。

  我就这么僵直着站着,顾不得脸上泪痕和怯懦交加的丑态,任凭这个突然闯进的恶魔打量着我,他慢慢收起了大刀,又捡起掉在地上的匕首仔仔细细看了一番后突然自嘲地一笑,慷慨的递给我说:“这位小姐,请原谅我刚才的失礼。”

  我唯唯诺诺地接过匕首,趁他转身胡乱地擦掉眼泪,看着他在厅里四处翻找,似乎并不是这里的主人。神秘的银色短发,眉宇间透着桀骜,琥珀色的瞳孔,高挺的鼻梁,薄的像刀片的嘴唇,这样的五官让这个恶魔显得愈发英邪。他穿着暗红色的大衣,胸前的搭扣做工精致而复杂。深灰色的长裤上系了一条真皮的粗腰带,圆盘形的扣头上刻着一头像是狮子的野兽,毛发浓密张扬,双目咄咄逼人,张开的大口不禁让我缩了缩脑袋。我又瞄了一眼他背后的大刀,乖乖地站在原地不敢乱动。

  只见他伸手去摸墙上一个牛头的挂饰,顺着牛角将表面摸了一遍,最后停留在牛嘴处,用手在缝隙中摸索,随之脸上浮出自负的笑容。他从牛嘴中拿出了一颗晶莹剔透的黄色珠子,慢慢把玩着。像是突然意识到我的存在,他轻轻收起珠子。

  “这么奇怪的地方,恐怕不适合你这样的小姐吧。还是赶紧离开为好。”

  我可以从他戏谑的笑容中看出一丝挑逗,还真是不忘风流,我暗想,不过这样的男人此刻倒让我如释重负,然后故意嘲讽他一般的去拧那纹丝不动的把手。

  “又不是我想留在这的。”我故意阴阳怪气地说着,然后怨念地看着他。

  男人怀疑地走过来,发现无论怎么用力,都是徒劳,他的眉头一时间也皱了起来,自言自语道:“如果是从外面锁上了,我又怎么可能进的来?”

  也许是因为另有所图,他很快就不再纠结这个问题,环顾四周,目光最终停留在一扇铁门上,那扇铁门封住了通向二楼的楼梯。男人随即轻蔑一笑,仿佛胸有成竹一般说:“这个屋子这么奇怪,有趣的东西肯定很多。找一找,说不定就能找到出去的办法了。”

  我愣在原地,对这个男人没来由的自信和无所谓而感到恼火:“我对什么有趣的东西一点兴致都没有,我只想知道我要怎么离开这个鬼地方!”

  “那把匕首估计也是你在这里找到的吧。”他又拿出那颗珠子,“牛嘴中还悄悄藏了这种东西。等我们把这里藏着的所有玄机都找出来,一切不就清楚了么。”

  “可是……”

  “没什么好可是的,天知道这里有没有什么计时器,一到时间就放出毒气或者着火之类的,到时候可就真的想走也走不了。”话说的够毒,他却跟个没事人一样耸了耸肩,坏笑着。

  明知他是在吓我,却也只能气得一跺脚,不情愿的开始找着所谓的线索。

  “但丁。”男人突如其来的言语把我吓了一跳,一不小心撞倒了身边的一个花架。

  “你说……什么?”

  看着我惊慌失措地模样,他有些无奈地走过来想帮我扶起花架,并又说了一边:“但丁。我的名字……”

  只是但丁的声音突然在我耳边弱了下去,伸出去的手也悬在半空中,我不知所措地看着他,大厅又归于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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