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第24章

2014-11-29 作者: 羽飞梁
  七七四十九日之后,到了邱连桐出殡的日子,宣隶府几乎全城出动。送葬的队伍拉得很长,灵幡如林,雪白的纸钱漫天飞舞,仿佛要将整个宣隶府埋葬一般。

  送葬队伍路过的商铺、官家和当地的名士富豪都沿街搭着丧篷。毕竟是布政使长子的葬礼,端得是隆重盛大。

  我跪坐在马车上,披麻戴孝地跟在邱连桐的棺木后面。周围是亲戚家眷不断嚎哭的声音。我却发不出一丝声音来,只麻木地任眼泪无声流淌。

  眼前便是那口厚重的棺木,脑子里却一遍遍地想着我和邱连桐的婚礼。这两个场面多象呀,我们又做了一回身不由己的木偶,不同的是这次他躺在了棺材里面。而我独自坐在外面。

  突然,送葬队伍停了下来,前面起了一阵骚乱。原来是几匹马拦在了队伍前面。还没等我抬头细看,一个人已经冲破了数个仆从的阻拦,扑倒在棺木上面,大声哭道:

  “大哥……连桅来迟了……”

  那人竟然是邱连桅,只见他一身风尘仆仆,面色憔悴,一看便知定是接到消息后,一刻不停地赶路回来。

  在场的人都大吃一惊,整个宣隶府都知道邱氏兄弟的故事,更知道太太是如何的恨死了邱连桅,这葬礼是断断不会让他参加的。

  果然邱连栋跟着跑来,拉着邱连桅劝道:

  “二哥,你就别在这儿闹事了,让太太看见可不得了。”

  邱连桅一把将邱连栋推开,怒道:

  “你说的什么话,大哥都过世了,我这个亲弟弟都不能来送他最后一程么?哪条王法这么定的?”

  “是我定的。”一个愤愤的声音在后面响起,大家纷纷转过头去,看见太太和老爷正在一群仆从的簇拥下疾步走来。

  太太走到邱连桅跟前,伸手就是一巴掌,口中骂道:

  “你这个孽子!我儿活着的时候害他不够,死了还不让他清静,你到底想干什么?”

  挨了巴掌的邱连桅并没有恼怒,反而“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泣不成声道:

  “一切都是我的错,太太愿打愿罚连桅都领受了,只是今日是大哥出殡的日子,求太太让我送大哥最后一程,也不枉我们兄弟一场。”

  我看着邱连桅,想他平日里英雄气概,快意江湖。没想到为了能参加邱连桐的葬礼,居然如此低声下气地去求一个侮辱了他们母子几十年的人。不由地替他心酸,便扭过头去不忍再看。

  这时却听得一人道:

  “即使如此,你便送他一程也无妨。”

  说话的正是邱远正邱老爷,太太还要撒泼,邱老爷怒道:

  “今日乃桐儿出殡的大日子,桅儿不过想送送自己的兄长,于情于理无可厚非。你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再折腾下去不但惹众人笑柄,还耽误了桐儿上路。适可而止吧!!”

  太太见邱老爷真的发火了,也不好再造次,只得掩面哭嚎道:

  “我的儿呀,你死得好惨,老天爷开眼,替你报了这仇恨才好呀……”

  众人见邱老爷已经发话,便不再拦阻邱连桅。宝正急忙拿来丧服给邱连桅套上。送葬队伍又重新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葬礼在深夜才完全结束,我疲惫不堪地回到许久没有回过的家里。

  周围的一切都是原来的模样,却又仿佛不是原来的模样了。

  那妆台上的象牙梳子还在,却没了给我梳头发的人。

  那床上的鸳鸯枕头还在,却没了能一起躺着说话的人。

  那茶桌上的茶杯还在,窗前的鲜花将要开放,却没了一起品茶赏花的人。

  我从衣柜里取出那件邱连桐曾经披在我身上的狐皮领斗篷,抱在怀里,将脸埋在那柔软的丝绸皮毛之中,却再也找不到那种被相拥在怀里的温暖感觉。

  眼泪像永无止境般地流淌,却再也无人伸手将它拭干。

  连桐,我的夫君,你怎忍心将我一人抛在这冰冷的世界,你不是说以后都会跟我在一起,让我永远不觉得寒冷么?

  我被悲伤环抱,不能自拔,心如深潭,再也无法自由流淌………………

  昏昏地睡了三天,第四天刚有点精神,太太的贴身丫环珍莲便带着几个婆子媳妇过来了。见了我就说奉了太太的命令,让我搬到家庙里去为邱连桐守孝三年。

  雪烟一听就急了,道:

  “我家奶奶是明媒正娶来的正房奶奶,又不是姨娘,怎地也要打发到家庙里去?”

  珍莲冷笑道:

  “明媒正娶来的也是少奶奶,太太让她去,她也得去。”

  我拦住还要辩白的雪烟道:

  “她们不过是奉命行事,你跟他们多说无益。”

  珍莲阴阳怪气地说:

  “就是嘛,不愧是大少奶奶,到底比我们下人知书达理。既然如此,奶奶就赶紧收拾东西准备搬家吧。不过一应金银细软都不得带走,只拿平日里的穿着即可。”

  我平静地说:

  “我去家庙既然是守孝,这些金银首饰都是没用的,带它作甚。”

  说着让雪烟将我们平日里穿着的几件衣服打了包,我则从柜子里取出那件狐皮领的青丝斗篷,一共两个小包裹。在那群婆子媳妇的押送下,匆匆离开了那个曾经装满我对未来美好憧憬的院子。

  家庙由两部分组成。

  前面是庙宇和平日里照料的两个比丘尼所住的地方。后面有个小院,只有一间正房和一间东厢房。原本是老太太以前每月吃斋念佛的临时住所。后来,二姨娘被发配到这里,便成了她的住所。

  我和雪烟到来的时候,东厢房已经被打扫干净。和二姨娘的住所一样,除了简单的生活用品之外再无他物。打量着这小小的房间,我反倒觉得心安。这个清净陌生的所在,让我不用时时再睹物思人,夜夜以泪洗面了。

  二姨娘带着素绢过来探我,原来这房间是她们帮忙收拾干净的。素绢说:

  “那帮人也真是势力,屋子划拉一遍就不管了,我们姨娘想着你身子刚好,恐怕打扫起来吃力,便带着我整整收拾了一天。”

  我感激道:

  “这怎么说的,还劳驾二姨娘为我打扫房间。我和雪烟都年轻,这点体力还是有的。我别的不会,针线还好,二姨娘以后有什么针线女红必不要客气,都尽管拿来就好。”

  二姨娘笑笑道:

  “你来这里原本也是无奈,可对我来说却多了个人做伴。虽然这想法有些自私,但我还真是挺高兴的。”

  我拉着二姨娘的手道:

  “姨娘说哪里话,我原本也想找个清静的地方待着,能来这里跟您做伴我也真的很高兴。不管别人怎么看,我倒觉得比住在府里受人冷眼的好。”

  二姨娘点头道:

  “你这孩子虽然年轻,却能如此看透,倒是真的很好。”说着又叹道:

  “人呀,其实一世也不过尔尔,早点看透早点脱离苦海。”

  我听得她话中有所指,怕再聊下去会引起她的伤心,便转换话题道:

  “二姨娘还不知道吧,雪烟可是烧得一手好菜,不如今天就让她做些合口的,让二姨娘尝尝,也算我们对您屡伸援手的谢礼。”

  雪烟高兴地道:

  “这个主意好,素绢,来咱俩去准备,二姨娘的喜好你必知道。”

  两个丫头便携手嘻嘻哈哈地出去了,二姨娘笑道:

  “素绢比我还高兴呢,终于有个可以说话的人了。”

  家庙里的日子过的平静而踏实,我每日早晨都会去给二姨娘请安。之后有时也跟着二姨娘去庙堂里诵诵经,但我天性不好这个,大多数时候都会呆在房里跟雪烟一起做做针线,下下棋,还教她认认字。

  雪烟极其聪明,下棋学了几回已经挺像样了。字也认得越来越多,写的越来越好。

  自从我进了家庙,太太就再没过问过。倒是老太太派人来看过几回,送了些日用的东西。

  老人家平日里对我印象还不错,这次就觉得是太太丧子一时难过才迁怒于我。

  我也顺水推舟,反而让来人劝慰老太太,还亲自绣了几件抹额、袜子、手帕等让来人带给老太太。

  我很清楚,老太太现在是府上我唯一可以抓住的救命稻草了。虽然不知将来会遇到何事,有人能在背后帮自己一把总是好的。

  一天我正坐在院子里做针线,一个人从外面走进来,看到我,惊讶地“咦?”了一声。

  我抬头,看见邱连桅消瘦惊讶的面孔。我平静地笑笑,站起来说:

  “来看二姨娘么?”

  邱连桅点点头,问道:

  “你怎么在这里?”

  “太太的命令。其实也挺好,来跟二姨娘做个伴。”

  邱连桅看着我,眼神中流露出复杂的表情。这时候,素绢出来道:

  “公子,你来了。”

  邱连桅便向我点点头,走进二姨娘屋里。

  我默默地坐下,却无法再继续做事。从葬礼那天,我就感觉到了邱连桅在刻意与我保持距离。今天一见,更印证了我的感觉。往日里见面,他眼神中那种毫不掩饰的爱恋和关心现在一点都没有了。

  我知道,邱连桐的死给他造成很大打击,也许他想过很多种结局,唯独没想到这生死离别。一个人任是多么的英雄盖世,也无法跟一个死人抗衡。

  我一直呆坐在那里,不曾挪动半分。直到邱连桅从二姨娘的屋里出来,看到我依然坐在那里,便走过来道:

  “我娘方才跟我讲了守灵时的事情,你身体最近没事了吧。”

  我点点头,想站起来,却没想到坐得太久,腿都麻了,身子一歪,差点跌倒。邱连桅急忙过来扶我,我抓着他的胳膊,轻声道:

  “谢谢。”

  邱连桅浑身一震,居然“噌”地收回了手臂。

  我探寻地看着他,却看不到他眼中的表情,因为那目光始终在躲闪着我。

  这时雪烟出来看到邱连桅,高兴地问道:

  “二公子来了?是来看望二姨娘的吧,要不要进来喝杯茶。参观下我们的新居所。”

  邱连桅明显地犹豫了,旋即却又点头道:

  “好吧。”

  进了屋子,邱连桅打量了一下屋内的陈设,轻声道:

  “这房间…………你住得惯吗?”

  我笑笑说:

  “现在住在哪里对我来讲都没有两样。”

  邱连桅不再说话,我望着他深深凹陷下去的两颊,不难想象最近他所受的煎熬。不由地问道:

  “这样的劳碌奔波,你的身体吃得消吗?”

  “还好。”

  我想说点别的,便问道:

  “你在西域的事情怎么样?都办好了么?”

  邱连桅摇摇头:

  “刚有些眉目就收到大哥去世的消息,我便提前赶回来,只留阿宙在那边忙碌。现在这边的事请完毕了,我过几日还要赶回去。”

  我点头道:

  “大事要紧,不过你也要注意身体。这一去西域路途遥远,你来回奔波,即使是习武之人,怕也会累出病来。”

  邱连桅点点头,没再说话。他的眼睛始终望着地面,仿佛只要看我一眼,就会有灾难降临一样。我心中不禁悲戚,强压住要流出来的泪水。

  我心下明白,邱连桐的死对我和他都是个沉重的打击,对他更甚,他在心中认为邱连桐的死是他的错,因为他觊觎了自己的大嫂,做了对不起大哥的事情。

  沉默了好久,邱连桅自怀中掏出一个精致的小盒子,递到我面前道:

  “临走之时,大嫂给我的荷包十分好用,连桅没有什么感谢的,便在路上买了这个。”

  我打开来,吃了一惊。在盒子里酒红色的丝绒内衬上静静躺着一只银钗,那只银钗的样式跟我之前在元苍山下买的几乎一摸一样。

  不同的是这只银钗不但做工更精致,而且上面镶嵌的宝石统统都变作贵重的祖母绿和红宝石。这哪里是随便就买得到的,分明是专门找工匠定制而成。

  我伸手轻轻抚摸着那支银钗,心中的感情再也无法控制,眼泪一串串地落下来。

  邱连桅双拳紧握,拼命抑制着想要安慰我的冲动,低声道:

  “连桅还有事在身,大嫂多保重,我这就告辞了。”

  说着自顾自推门出去,雪烟急忙送到门口,却已不见了人。

  我终于忍不住哭泣起来,雪烟站在我身后,重重地叹了口气。
关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