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3.第403章 你像我的故人

  “天下纷扰，英雄辈出，从来都是能者居之，我既不才，又何以作为？”

  燕漠淡淡地回复着樊伊人的话，将手中摩挲已久的酒樽举到唇边，而后仰头，一饮而尽，任凭烈酒穿喉，弥漫在心田，一片焦灼的痛。

  燕漠并不知道，他这样沉重而忧郁的眼神，落在女孩子的眼中，是多么大的震撼。樊伊人越发地迷恋上，这个像谜一样的男子。

  “才不是呢！”樊伊人眨着乌溜溜的大眼睛，俏皮一笑：“在我心里，你才是真英雄！”

  男人突然一愣，这句话，在很久很久以前，坐在上首之位那个华丽高贵的女人，也曾对他说过。

  彼时的她，还不是他的妻，她说：“项大哥，你是我心中的英雄，这世间唯一的英雄。”

  时过境迁，世事浮沉，人还是从前的人，心境却早已不复从前。

  少年帝王年纪小不善喝酒，看着自己的母后跟曾经的楚国旧将，亲切地聊个没完没了，少年的心里很不舒服。他仅在宴席上撑了不到一个时辰，就早早告辞回了宣室殿。

  盛大的宴席结束之后，汉军的将领们也都在樊哙的带领下，向太后拜别出宫。樊伊人醉得睡着了，最后还是由樊哙抱着出了大殿。

  偌大的宫殿，最后只余下了季布以及他的陪同燕漠，季布仍然与太后兴致不减地聊着前尘旧事。

  莫紫嫣屏退了所有侍从，大殿的门被下人缓缓地关闭。女人从上座施施走下来，竟然坐到了燕漠和季布的席上，还让小雅也坐到了身边。

  四人就那么围着一张案几，坐在了一起。

  当这汉人最尊贵的大殿之中，再没有了外人，只剩下四位楚人的时候，他们才真正的放下了心中的戒备和疲累。

  莫紫嫣才真正询问起燕漠的身世，燕漠说，他是燕国人，祖上在几十年前，为躲避秦国灭六国的战乱，举家迁往了漠北之地，而因为他生在大漠，故而父亲为他取名为“燕漠”。

  他说这话的时候，面色平静。可是，季布却分明感受到男人心底沉重的压抑。

  面对心爱的女人，那种相逢不相识的痛楚，又有谁能体会？有几次，他都直想暗示夫人，站在她面前的，就是项王。可是他看到刘盈对他们强烈的排斥，以及想到燕漠的告诫，便生生忍了下来。

  莫紫嫣轻轻一笑，举樽相敬道：“燕公子必定是有非凡的才能，才能让咱们这位楚国的大将，甘心认作大哥。”

  是啊，昔年西楚霸王麾下五大猛将，个个威震天下，若非才能绝世，燕漠又如何能驾驭得住如季布这样的人？

  “太后过誉，燕漠不过一介凡夫。”燕漠紧紧攥着手中的酒樽，又是仰头饮尽。

  之后的两个人，谁也不再说话，倒是季布主动敬酒，才缓解了二人的尴尬。

  他们继续天南海北的聊，依然是从“亡秦之路”开始。只是这一次的细节，与方才截然不同。

  他们从斩杀会稽郡守，从“江东起兵”开始，聊到了项羽一战成名的“襄城之战”；之后“羽嫣成婚”；再之后，是令天下闻风丧胆的“破釜沉舟”；到“鸿门宴”项羽称王、号令诸侯；到西楚霸王三万铁甲骑兵，横扫五十六万联军的“彭城之战”……

  仿佛之前在汉人面前隐忍的那些苦水，如滔滔江水一般，全部奔涌而出。

  无数的过往，无数的胜利，无数的荣耀，无数的甜蜜，无数的亲情、友情、爱情……漫天飞来。

  所有相聚的喜悦，所有离别的痛楚，这些年各自分离的点点滴滴，终于一发不可收拾地，从心底最深的地方，被一点点、一层层地剖了出来。

  那些，是他们埋藏于心底太久太久的回忆，也是终将在未来，被历史吞没的故事。

  女人终于卸下防备，她醉了，醉得一塌糊涂；她哭了，哭得肝肠寸断。

  就连小雅，也醉了，也哭了。

  之前毕竟有汉臣在场，他们始终心存防备，并没有真的敞开心扉，袒露酒量，这一次，四人中的三人都醉了。

  唯有燕漠，还清醒着。

  小雅手里拿着酒壶，把季布拉到一旁。她一边喝，一边聊。而在听到季布讲着种种，关于钟离昧从前的故事时，她突然开怀大笑，可是笑过之后，却又痛哭流涕。

  从前季布与钟离昧最要好，他是最了解钟离昧的，两人甚至经常互相穿错彼此的衣服。季布就把钟离昧的那些糗事和英雄事迹，一股脑全讲了一遍，说到最后，堂堂男儿，竟也嘤嘤哭了起来，像个受伤的孩子般那么伤心。

  这边的桌案上，莫紫嫣醉得趴在案几上，口中还不时念着一个人的名字。

  她每念一次，身旁唯一清醒的男人，心就狠狠地抽痛一次。

  “项大哥”，“夫君”，“大王”……

  “不要……”，“大王不要丢下我……”

  她好像在醉梦中，梦到了她们从相识到乌江的诀别。

  而男人听着她一声声地呼唤，就好像重新经历了十几年的人生。他的心，撕裂般地疼。

  他不禁抚上她的容颜，心疼地摩挲着她的脸颊。这么多年不见，她依然是那么美，命运辜负了她，然而岁月却眷顾了她。

  方才宴席之上，那个威严凛凛，那个坚强的大汉女皇，此时此刻在酒醉之下，被出卖了她所有的伪装，出卖了她坚强的外表之下，那颗柔弱与无助的心。

  她依然那么惹人怜爱，那么让人心疼。

  男人的手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脸颊，从下巴，到唇际，到鼻尖，到眼睛，再到眉心。

  她眉心的那朵梅花，他远远地看去，曾以为那是妆容，现在静静地触摸，才感受到那是凸起的陈旧疤痕。

  不知道她到底经历过什么？才会留下这么严重的伤疤。

  月华静静，星辰斑驳。

  长风吹过宫殿，女人的衣衫单薄，不禁一个寒颤，燕漠解下自己的外袍，披在女人的身上，醉得不清不楚的女人，突然紧紧抓着男人的手臂。

  她忽地睁开眼睛，看着俊朗的男人，茫然地唤了声：“大王，我要回宫。”

  是的，她要回宫，她累了。

  然后她也不管男人的反应如何，倔强的像个孩子一般，自己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向着大殿外走去，燕漠担心地紧跟在她身后。

  大殿之外守命的太监总管王福栓，见太后大醉，赶忙命侍卫准备御辇，将娘娘送回椒房殿。哪知莫紫嫣突然变脸，醉醺醺地指着众人道：“谁都不许……不许跟着我！”

  女人说完就转身，继续倔强地走她的路。

  “这……”王福栓很不放心地看着太后，又有些祈求地看了看燕漠，男人颌首道：“我送太后回去吧。”

  “那就有劳燕公子了。”王福栓躬身道。

  燕漠并不认识回长乐宫的路，只能一路紧紧跟在女人身后，小心翼翼地保护着她。

  今晚的月色很美，月亮很圆，不知是否喻示着人间的团圆？

  莫紫嫣一路跌跌撞撞，一直走到了一处有假山，有湖畔的地方。燕漠看着眼前的景象，这里的一切，看上去都那么熟悉。尽管，这假山，这湖畔都还没有完全建好。

  经历这一路的风吹，女人也登时清醒了几分。

  她站在亭廊下，意味深长地叹了一口气，口中淡淡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燕漠轻轻地回道：“不知道。”

  “它还没有建好，它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烟雨园。”

  “嫣羽缘？”男人喃喃地重复着这三个字。

  女人轻轻一笑，眼睛突然那么明亮：“在旧楚国的彭城，霸王宫之后，有一个世外桃源，叫做‘嫣羽缘’，这里就是仿照着嫣羽缘而建的。”

  难怪！难怪他会觉得如此熟悉。

  当年他命人建造嫣羽缘，亲自设计园中的每一处景色。只是后来出征齐国，他没有办法亲自督促工人的进度，再回到楚国时，已是楚汉战争的开始，所以他一直没有机会再去过那个地方。

  见男人突然沉默，女人回过头来，深深地望着他。也许是醉了，也许是月色朦胧，迷蒙的视像，竟让她更加难辨真伪。

  她沉声道：“你很像我一个故人，一个亲人。”

  燕漠赶忙颌首：“在下一介草民，又怎么能与太后娘娘的亲人相提并论。”

  “别误会，这世上，没有人能有资格与他相提并论！”女人又补充道：“我只是说，你有些像他，而已。”

  燕漠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就只能沉默着不再说话。

  “你真的是在匈奴长大的吗？”莫紫嫣又道。

  “是。”燕漠轻轻地颌首，淡淡地应声。

  “那为什么，你没有漠北的口音？”

  “因为，草民的父母亲都是中原人，他们的口音都是中原口音。”

  “哦。”

  女人脸上有淡淡的失望，她走下凉亭，慢慢走向湖边，看着湖中游来游往的鱼儿，有些出神地发呆。

  “小心！”

  燕漠一个箭步上前，紧紧抱住了差点落入湖中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