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瓣

2015-07-17 作者: Fresh果果
  这个世界,放眼望去,全是海。天是海,地是海,连空气仿佛都是蓝色的。

  巨鲸从半空中缓慢游过,他们的周围是发着光的各种浮游生物。

  不远处有一道巨大的门,上不着天,下不着地,门上镂刻着紫色的古朴花纹,看上去让白子画莫名的觉得眼熟。纹路中满是干枯的血迹,而门上散发出的巨大寒意与杀气,就连白子画都觉得冰凉彻骨。而花千骨更是瑟缩成一团,不断在他怀中颤抖,眉睫上,也迅速覆上了一层白霜。

  白子画连忙带着她迅速往后飞去,试图离那扇门越远越好。

  一直到花千骨不再战栗,他才停了下来,转身回望,看着那扇门,然而却不由身子一震。

  那哪里是门,而是一柄巨大的紫色长剑,正是断念,正浩然悬浮在天海间,用整个世界的高度,支撑起这个梦境,何其壮观,又何其惊心。

  这时候白子画突然听见花千骨倒抽一口凉气,比方才抖动更加厉害了,白子画从未见到她如此恐惧的样子。

  白子画顺着目光向下,才知道她看见了什么。

  在第七层梦境之海的水面之下,漂浮着一个正在沉睡的女子,犹如巨型冰雕,偌大的身躯足有常人千倍万倍,巨鲸也不过她的盈盈一握。

  她浸没在水里,层层叠叠的衣幔华丽的随波上下沉浮,飘带和紫色的长发在海中如水蛇狂舞。脸色苍白得过分,双目紧闭,五官完美得近乎神迹。

  断念剑的剑尖就那样刚好垂直悬于海面,立在她的眉心,而她眉间那一点红,仿佛是剑尖上滴落下的血。

  白子画看着眼前一幕怔了许久,然后不由长叹:这,便是她长大后的样子,这,便是真正的花千骨了。这世上,最后一个神。

  她长睫如树,有五彩的游鱼,在其间穿过。她长发如林,呈放射状漂浮摇曳,长得看不到边际,犹如紫色光芒,将整片海面贯穿。

  这呈现于海天之间的壮观图景,犹如一幅上古流传下来的旷世壁画,墨色浓重到呼之欲出,美得让人忘乎所以。

  所以当很多年后,白子画看着花千骨心碎绝望,长大成人,化作妖神破海而出的那一刻。他比想象中要平静。因为他早已在梦中见识过,她最壮观最原始最惊心的美。

  “师父……”花千骨好不容易举起手来指了指。她本能的感受到惧怕。这一切已经超出了她的想象也超出了她的理解。但是她能感受到,遗神书,就在那个方向,在那个人那里。

  白子画随手化了一朵云,将花千骨置于云中。

  “你在这等着师父。”

  花千骨想跟他一起过去,却又心骇于断念剑不敢再做靠近。

  白子画飞临神之花千骨的身躯上空,又或者,他如今该称呼她为妖神花千骨。

  她的神识早已被妖神之力浸没所染,她不再是那个单纯的,守护大地苍生的神祗了。

  断念剑将所有杀气都凝于她的眉心,逼就着她,不让她起身破梦而出。就如同花千骨身上的妖神之力,被他封印于最深处。

  而如今,他必须冒险将她唤醒。

  仿佛感受到了某种不安与不祥,海上的风逐渐大了起来,断念剑在风中不时发出嗡嗡剑鸣声,震荡着天地。

  花千骨焦急的看着白子画,她听不清师父说了什么,只远远看见妖神花千骨突然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全黑,没有任何光亮的眸子,她的灵魂都几乎要被那双眼睛吸入。她无比的害怕,只希望白子画赶快找到遗神书然后离开。

  可是对于白子画来说,他必须跟她对话,因为遗神书就是她,她就是遗神书——

  花千骨看到她缓缓开始阖动双唇,一阵空灵而奇怪的声音从那个方向传来,巨大声波一层一层的回荡开,在海面涌起巨浪,在空中卷起大风,几乎把她掀下云来。

  那种话语,如同古老的梵唱,每一字都迂回婉转,仿佛有九九八十一个调子。花千骨觉得自己能听懂,却又完全不明白她在说些什么。

  只是看见她脸上带一丝鬼魅*意的笑,只看见白子画身子犹如风筝,在空中随风起起伏伏,脸色也越来越苍白。

  许久之后,古音声止。

  而她,突然转动眼球,看了花千骨一眼。

  花千骨顿时整个人仿佛都被冰冻了,仿佛只这一眼,她已尸骨无存。

  而她嘴角的笑意更浓了,然后轻轻的再次闭上了眼睛。

  白子画身子在空中浮了一浮,终于径直掉落下去,而她只需轻轻张嘴,便能将他一口吞噬。

  “师父!”花千骨再也顾不得其他,飞了过去,一把将他接住,然后飞快逃离。

  她冷得发抖,但更多的却是害怕。

  她一直飞,一直飞,几乎用尽了力气,仿佛想要飞到这个世界的尽头。

  然而不管飞到哪里,一回身,还是能看见那支撑整个天地的断念剑。那是她,无论逃到哪,都避不开的劫数。

  “师父?”

  白子画逐渐清醒过来。

  他与妖神的对话时间虽短,但因为是古语所言,每一个字所包含的信息量都大得惊人。

  他答应过,要找到遗神书,接她出蛮荒的。

  可是他,不得不食言了……

  无需开口,花千骨已从他眼中那一丝无法隐藏的内疚中明白了一切。

  一滴泪水已不由从眼角滑落,她惊慌而又恐惧无措。

  “师父,你说过不会抛下小骨一个人的……”

  白子画嘴唇微颤,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早知道如此,他又何苦执着入她梦境里来。给了她希望的同时,又再一次让她心碎绝望?

  海啸汹涌而至。

  同时他们四周,落下了数道黑影。

  荧荧鬼火燃得越旺了,她的十三个心魔,穿越了无数个梦境,一路追杀,终于还是到了这里。

  十三个人围成一个圈同时向他们发动了惊天一击。

  他们避无可避,白子画那一刻也突然之间不想再避。

  花千骨却死死护住他,悲戚的发出一声巨大哀鸣,十二个人被她突然爆发的力量震飞消散,却唯有一人,径直一剑,穿透了她的心。

  白子画怔在那里。

  爱、悲泣、绝望、自卑、自厌、惭愧、羞耻、思念、恐惧、失望、悔恨、疑惑、哀痛,这是小骨的十三个心魔。

  在这些心魔中,绝望最强大,思念总是放他们一马,自厌一直在发起攻击,没想到最后,却是爱——杀了她。

  白子画第一次感受到冰冻的心,像是要被敲碎的感觉。

  花千骨却只是看着他悲凉一笑,然后用尽最后的力气,掀起滔天巨浪,将他向上推出了梦境。而自己则慢慢闭上眼睛朝着更深的大海坠落,像盛开至荼蘼的花。

  白子画努力向她伸出手,却终究无力抓住她。

  在梦里,她是全能的神,她的心愿是不可逆的。

  白子画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死在自己面前,眼睁睁看着她沉没,离自己越来越远。他不断拼命的大声提醒自己,这只是一个梦而已,小骨还活着!

  可是心业已痛得无法喘息,恨不得随她一直在梦中坠落下去。

  失去了所有花瓣的殓梦花,在这一刹那凋零枯萎化作齑粉散为尘。

  东方彧卿猛的站起身来,摩严和笙箫默吃惊的看着他。

  榻上的白子画此时睁开了眼睛。

  “师弟!”“师兄!”

  二人连忙围上前去。

  白子画与东方彧卿目光相交,一瞬间,东方彧卿已明白了一切,无力的跌坐在椅子上。

  下一秒,却又好像下了什么决心一样,释然的仰天一笑。然后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看着白子画。

  “难为尊上白跑这一趟。不过我猜,你找到遗神书了。”

  白子画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东方彧卿走到他跟前,眼神咄咄逼人:“我不相信,遗神书里会没有解决妖神之力的办法。”

  有,但那是他永远也不会用的办法,也不会允许任何人。他宁愿小骨,一直被困在蛮荒。

  “好吧,既然尊上不肯说。我换个问题好了。”东方彧卿嘴角一丝讥讽,“我很好奇,第五个梦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会让你耽搁这么久?”

  白子画突然抬起头看着他。

  “关你什么事?”

  四下一阵沉默。

  白子画从来都是内敛的,他的所有光芒都被他藏在身体里面。然而那一刹那,却是露出了从未有过的敌意与锋芒。

  东方彧卿一怔,百千万世,他从来没看到过他那个样子。他的表情依旧冷漠如仙,可是眼神却带了一丝魔性,但转瞬即逝。又恢复成了那个高高在上的长留上仙白子画。

  东方彧卿不由沉思。

  第一个梦境,是花千骨粉饰后的世界,虽然看上去风平浪静,但其实不堪一击就会被摧毁。

  第二个梦境,是她内心真实反映的世界,千疮百孔,满目疮痍,让人不忍目睹。

  第三个梦境,是她回忆中的美好世界,她努力用手握住,甚至宁愿永远困在梦里不肯醒来。

  而余下的几个梦境,白子画到底看见了什么,经历了什么,看来他是再也无从得知了……

  这时,白子画看着东方彧卿,凝眉深思,那一刹极其短暂,但东方彧卿已察觉到他的杀意。而白子画的一丝犹豫,给了他逃脱之机,未等到白子画出手,东方彧卿已突然从房间消失不见。

  他其实早已猜到白子画这趟得到遗神书就皆大欢喜,若是失败,他也危在旦夕。因为,白子画绝不会让他想出办法救花千骨出蛮荒。

  若是过去,罢了就罢了。唯独这一世,他绝不会让他杀他,他不能就这样死,他还想再见到她。哪怕从今往后,真的世世早夭,不得好死,他也要接他的小骨头回家……

  摩严和笙箫默皆是奇怪的看着白子画,白子画忍不住叹息。

  他已在力所能及的范围之下,做了一切的尝试和努力,可是,终究逃不开这样的结果。

  摩严出人意料什么责备的话都没有说。看到白子画的神情他自然是知道他此次入梦,不管目的为何定然是失败了的,心中反而隐隐松一口气。

  他以为,白子画会猛的消沉一段时间,还怕他伤势加重。却没想到,他回到长留山后,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反而开始重新插手过问各项事务。

  花千骨从梦中醒来,却没法睁开双眼,因为她双目已瞎。一个陌生的男子站在旁边,她知道这段时间,一直是他在照顾她。

  “我叫竹染,你记着。”那人见他醒了,声音无悲无喜,起身出门,又忙自己的去了。

  花千骨已经完全忘记了梦里发生过的所有事,就像大部分人做完大部分梦醒来一样。只隐约剩下零零碎碎的关于师父的片段,她以为自己,只是思念成疾。

  呵,居然还活着呐……

  她摸了摸凹凸不平的脸,知道自己,从今往后,只能在无尽的岁月里,留在蛮荒苟延残喘。

  深夜无星。

  白子画极缓的走着,来到一处山崖之上。冷风凄凄,吹得他白袍乱舞。山崖下是万丈深渊。他凝视着深渊,慢慢跨了出去……

  “师弟!”摩严突然站在他身后出言阻止。

  深渊之下,白子画的宫羽正在发光盘旋,通往蛮荒的穷极之门已悄然洞开,犹如一个黑色漩涡,仿佛要吞噬一切。

  穷极之门只有各派的掌门宫羽才能打开,摩严当时将花千骨流放到蛮荒,便是从霓千丈那借来了宫羽。他却无论如何没有想到,他当初的决定,却竟会让一切变成这样。早知如此,他就应该直接杀了那个孽障!

  白子画平静的凝视着深渊中的穷极之门,眼中波澜不兴。

  “我在梦中已答应了小骨,不会再抛下她一个人。既然她出不来,我便去陪她。长留山,就交给你跟师弟了。”

  摩严不可置信的看着他背影摇头。

  “穷极之门,只进不出,有去无回。子画,你若当真做此决定,我不会阻拦你。那,毕竟是你的徒弟。可你,是六界之尊!长留山的掌门!我的师弟!我答应过师父,会一世辅佐你,照看你,管束你!你今天,若是胆敢迈进这道门,大不了,我便也随你一起,一起冥渡去蛮荒!”

  摩严瞪视着白子画,语气铿锵,字字戳心。

  白子画面无表情,双肩却瞬间塌下,无力的缓缓闭上了眼睛。

  “为什么你……总是要逼我?”

  这世间,果然情义是不能两全么?

  白子画单薄的身子站在崖上,仿佛随时会随风化去。许久,终于转身离开。

  六十四根消魂钉的伤,还有这么久的殚精竭虑,费心劳神。白子画回到长留山,终于一病不起。

  时常做梦,梦里还是有她在的绝情殿。

  桃花漫天,纷飞如雨,她拽着他的袖子,撒娇耍赖。

  他摸摸她的头:“师父就在这里,再也不离开了……”

  !!
关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