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第57章 双成·缓缓归 13

  青瞳留在医院照顾小麦，安顿好产妇和孩子，童舒把叶存厚夫妇和五千送回家时已经晚上十点多了。大家全都疲惫不堪，童舒也坐在沙发上不想动。因为第二天一早还要到医院去照顾小麦，施霞和叶存厚一回到家便休息去了。

  童舒实在太疲惫，从五千公开说不跟他结婚那天起，他虽然表面看起来依然故我，每天该做什么做什么；其实他的内心承受着巨大的煎熬，几乎每天晚上都在失眠中度过，体力早已透支。这会儿瘫坐在沙发上，一根手指头也不想动。

  叶家有专门给童舒准备的房间，五千看他那样累，让他到房间去睡，晚上就不用回去了。童舒不想动也没力气动，就那么和衣躺在沙发上，鞋都没脱。

  五千看他那么累，不再打扰他。她回到自己的房间，拿来一床薄毯给童舒盖上，又帮他把鞋脱了，让他睡得舒服点。她打点好童舒，站起身要离开，目光落在童舒的脸上，双腿变得沉重起来，迈不开步。

  原本清瘦的童舒看起来似乎更加的瘦削，眉头微蹙，即便此时一动不动地闭着眼睛睡觉，也能感受到他的内心充满不安。向来特别注意自己形象的他，因为一晚上的忙碌劳累，头发有几绺耷拉在脑门上，这让他看起来有些憔悴。五千从没如此细致地看过童舒的脸，在她的眼中，童舒总是干净清爽得近乎刻薄，虽然不好张扬，却也始终精力充沛，除了那次生病，几曾有过这么憔悴到甚至有些潦倒的时候！就是生病，也比此刻的他看起来有生气。

  她叹了口气，转身去打来一盆热水。五千半跪在沙发前，细心地帮童舒洗干净了手和脸；她重又打来一盆干净的水，把童舒的腿从沙发上搬下来，泡在水中，轻轻帮他按摩。

  似睡非睡的童舒睁开眼睛，他看到五千竟然低着头在帮他洗脚。她柔软的手温柔有力地揉捏着他疲惫的双脚，童舒身上所有的累不翼而飞，却又有更大的脆弱无力感笼罩下来。他真的想哭，想把头埋在五千的怀里痛哭一场。但他终于还是没有，他不敢乱动也不敢出声，怕打破了此时此刻的美好时光。

  五千给童舒按摩了好一会儿，直到水温渐凉，才帮他擦干净脚上的水，当她抱起童舒的双脚要放回沙发上时，一抬头发现童舒不知什么时候醒来，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五千有些不知所措，抱着他的脚半蹲在那儿。

  “你要一直这样抱着我的脚吗？”其实童舒心里是真希望她一直这样抱着自己。

  “啊？”五千恍然回过神来，赶紧把童舒的脚放回沙发上，“我弄醒你了吗？童舒哥哥你太累了，继续睡吧，我去倒水。”

  五千匆匆忙忙地端起地上的盆，逃也似地离开了客厅。她在卫生间磨蹭了好一会儿才出来，出来时看到童舒又睡着了，这次是真的睡着了。睡梦中的童舒眉目舒展，露出光洁的额头，脸上的表情也很柔和，仿佛正在做一个好梦。五千也会心一笑，她帮童舒掩好毯子，轻手轻脚关了灯，上楼回自己房间去了。

  童舒醒来时，天已经大亮了，十几天来，这是他睡得最香最沉的一次。施霞和叶存厚已经去医院了，他们什么时候走的童舒完全不知道。童舒坐在那儿，回想起昨天晚上五千给他洗脚的事，脸上浮起一缕笑意，他伸了个懒腰，因为睡得好，身上也充满了力气。

  童舒上楼去自己的房间洗澡换衣服，路过五千的房间时他推开门站在门口，房间里并没有人，五千已经起来了。她应该也随妈妈去了医院，童舒心想。洗完澡，童舒下楼到处转了一下，爷爷和舅公都不在家，看来全家人都去医院看宝宝了。想到青瞳的女儿掌心居然也有一颗红痣，童舒不禁在心中祈祷：希望这孩子的命运，不会像她姑姑那么坎坷。而五千昨晚看到侄女掌心红痣时的慌乱失措，让童舒的心一阵紧缩，他记起两人重逢后，不管是做五千时还是做红豆时，她的左手总是习惯性地握成拳头。这掌心痣上是有多么痛的记忆，才让她这样的自卑和恐慌。

  童舒摇摇头，努力把这些不愉快的想法赶走。他快步来到餐厅看到，餐桌上有弄好的早餐摆在那儿，童舒胃口大开，独自一人坐在那儿大吃起来。十几天来，这一顿他吃得最舒服。

  童舒重新回到医院时，小麦的病房里站满了人，小麦的父母、白慧都在这儿，童振声送爷爷和舅公刚刚离开。小麦看起来精神还不错，正幸福地靠在青瞳怀里享受他的照顾。白慧看到儿子精神焕发的样子，有些意外，心倒稍安了一些。

  “这里人太多了，孩子也看过啦，都到外面去吧，让小麦好好休息。”施霞把大家往外推，只留青瞳和小麦的妈妈在那儿照顾她。

  走到病房外，施霞对白慧说：“你们要去上班吧，我得去买只鸡回家炖着。童舒，你跟妈妈去山庄吧，昨天辛苦你了。”

  “他一个年轻人，怕什么辛苦！看来昨晚睡得不错！以后你就在伯母家睡吧，别人家是女生外相，我们家倒好，男生外相。”白慧故意嗔道。

  施霞怜惜地轻抚童舒的背：“什么外相，你的儿子就是我的儿子，分什么内外？童舒昨晚应该是太累，倒在沙发上就睡着了，睡好了吗？我看你睡得那样香，都舍不得叫醒你。”

  “你在沙发上能睡着？”白慧有些心痛，“看来是真累，你不一向挑剔睡觉的地方吗？没想到还能在沙发上睡着！”

  童舒抿着嘴微微一笑，很甜蜜的样子。

  “你这样子有些奇怪哦。”白慧看着儿子，“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好事？你跟红豆有什么事吗？”

  “没有！就是……她照顾我，还帮我洗脚……所以睡得很香。”童舒有些不好意思却不无炫耀地说。

  “红豆帮你洗脚？这可真是！你们俩啊！”施霞和白慧相对摇头。

  “对了，红豆呢？怎么没看到她？”童舒问。

  “她不在家吗？她没跟我们一起过来啊。”施霞随口回答。

  “你说什么？红豆没来医院？那她……”童舒大惊失色，他想起早晨看到的、五千空空的房间整齐的床。

  “她昨天也很累，可能还在睡……”

  “不在！我去她房间看了，没人。我以为她来医院了，她能去哪儿呢？”童舒慌了，“伯母，我得马上回去，你没给钱她吧？”

  “没有，一分钱也没给她。童舒，你别担心，我和你一起回去。她应该不会去哪儿吧？”话虽如此，施霞也不安起来。

  事情突然这样急转直下，白慧真不知说什么好，也跟他们一起赶往叶家。

  童振声把叶老爷子和舅公送回家刚离开，童舒和施霞白慧就赶了回来。叶老爷子看他们三人慌慌张张地赶回来，不明所以。

  “你们怎么也这么快就回来了？医院不要人照顾吗？”叶老爷子问。

  “爸爸，你回来看到红豆了吗？”施霞急问。

  “红豆？我今天还没看到她呢，怎么了？”

  童舒不等爷爷说完，拔腿就往楼上跑，他猛地推开五千的房门，房间里依旧没人。施霞和白慧也跟着上来了。童舒大步走到五千房中，在五千床头桌子上，放着一张纸。童舒拿起纸，双手抖得厉害。

  爸爸、妈妈：

  我回落梅岭去了。

  我在小麦姐的包里拿了500块钱，够去的路费。

  对不起，妈妈。你们别来找我，我在那里会好好生活的。请转告童舒哥哥，我很抱歉，一直带给他痛苦和不幸。祝他幸福。

  还有爷爷和舅公，希望他们身体健康。奶奶和叔叔阿姨也是。

  哥哥和小麦姐的宝宝，会一直很幸福的。

  爸爸妈妈，真的对不起。我太想念双成哥了，我只想在他身边。

  我到了再给你们打电话，不用担心。

  五千

  童舒手上的纸无力地飘落在地上。在那么温柔体贴地对待他、让他重新陷入幸福幻想之后，她竟然就这么走了！童舒如遭雷击，站在那儿不能动弹。

  施霞捡起地上的信，和白慧一起看。

  “施霞，你女儿……她太残忍了！”白慧飞快地看完信，实在忍无可忍。施霞无话可说，觉得被捅了一刀的不只是童舒、白慧，作为母亲的她，更是深深地受到伤害，女儿这一刀，何尝不是狠狠地捅在她的心上！施霞双腿发软，摇摇欲坠，站都站不稳，她扶着床沿坐下来，信从她的手上再次飘落。

  童舒怎么也没想到，从天堂到地狱，就只这么短短的一段距离！他心爱的姑娘就这么狠心地将他推了下来。他失魂落魄，脸色惨白。白慧心太痛了！不忍心看儿子这样，过去挽住他的胳膊：“儿子，咱们回家吧。”

  童舒看了她一眼，轻轻推开她，茫茫然地说：“妈，你自己回去吧，我要去车站找红豆。”

  白慧心都碎了，她咬牙一巴掌重重地扇在童舒的脸上。施霞跳起来护住童舒：“你干嘛打他！你还不如打我呢！”

  “我不打他怎么办？我打他，总比他跑去让红豆当靶子，一刀刀地插好啊！我也是母亲，这些年，你知道我是怎么过的吗？知道我这心……”白慧哽咽着说不下去。

  “对不起，白慧！都是我们的错，是红豆的错。我有一千张嘴也说不清了。童舒，对不起！真的对不起！这到底是什么孽缘啊！要让你受到这样的折磨！”

  叶老爷子站在房门口，回来的红豆竟然又自己走了！老人老泪纵横，蹒跚下楼。

  白慧强拉童舒回家，叶老爷子在下面楼梯口拦住母子俩。

  “白慧，让我跟童舒谈谈，你先回去吧。”

  白慧犹豫片刻，松开儿子的手，爷爷牵着失魂落魄的童舒的手，走到客厅坐下。童舒就坐在早晨他醒来的那个沙发上，昨晚的一幕幕突然浮现眼前，童舒几乎窒息，痛苦地把头埋进掌心。

  爷爷轻拂他的背，示意白慧和施霞离开，他要单独和童舒谈谈。

  爷孙俩安静地坐在那儿，久久无言。

  叶老爷子知道，童舒那翻江倒海的绝望和愤怒，需要时间平息。不知道过了多久，童舒终于抬起头，第一句话就是：“爷爷，您别劝我放手。”

  老爷子心情沉重地点头。

  “我好想去杀了红豆，然后跟她一起去死……我真的这样想，是真的想杀了她！”

  叶爷爷不断地轻拍童舒的背，并没有多说什么。

  “她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对我？那个罗双成到底有什么好？她怎么舍得这样伤我！”

  叶老爷子依然没有说话，静静地听童舒说。

  “您知道吗爷爷，就在昨晚，就在这儿，我因为太累，躺在这儿不想动，红豆甚至打了水帮我洗脚……您知道我当时有多幸福！什么疲劳都没有了。爷爷，就算拿童家所有的财富，来交换我与红豆在一起的平凡生活，我都会毫不犹豫。我觉得自己的人生好像哪里有个洞，总在漏风，红豆，刚好可以堵住那个洞。”

  “可是怎么办呢？红豆的人生也有一个洞，你却堵不住啊。”

  “我不信！我一定堵得住！爷爷，您没有去过落梅岭，您不知道，那里贫穷落后，乡下人什么都不懂，就是他们曾经无耻地伤害红豆，落梅岭就是红豆人生的那个洞啊！！她怎么可以还要回那个地方？还要爱那个地方的人？怎么可以！”

  “因为她现在是五千不是红豆啊！爷爷和你一样，曾经以为我们红豆回来了，后来才发现，她是被人贩子永远地拐卖了，连同她的命运，她的人生，她所有的一切，都彻底地给拐卖了，完全变成五千。现在，红豆对她只是一个没有意义的名字而已。”

  “我不相信命运！我一定要把她赎回来！”童舒几乎是在歇斯底里地大喊。

  “你赎不回来了。你没有发现吗？在红豆心中，我们所有人加在一起，也抵不过双成一个人。你妈妈没说错，她对你、对我们，都非常狠心，甚至可以说是冷血无情。她不爱你，不是你的问题，只是因为她已经先爱上了双成。除非她完全失去记忆，否则你没有机会。只要她想起来，还是会回到双成身边的，不管双成有没有失去一条腿。童舒，你不是输给了爱情，也不是输给了双成，你是输给了时间，输给了和红豆一起成长的时间。爷爷不是让你放弃，你也没什么可以放弃的，爷爷是希望你能停下来，歇一歇。你在这条死胡同里走太久了，这条路上根本没有红豆！你这是在刻舟求剑啊！”

  “爷爷您别说了！”童舒几乎要伸手捂住自己的耳朵。从小到大，在生活中，童舒除了家人就只有叶家人，青瞳是他唯一的朋友，施霞是他另一个妈妈，而爷爷，一直是让他平静给他慰藉的温暖力量。但现在，爷爷的每一句话都仿佛是往他的伤口上撒盐！

  叶老爷子当然知道，这些话对童舒的伤害有多大，但他不能不说！他眼见童舒的心上插满了刀，他带着那些刀生活了这么多年，虽然拔去会更痛，但总比伤口永不痊愈好啊！

  “孩子啊，不管你放不放弃，爷爷只想告诉你一句话，我已经打算放弃红豆了。我会让你叶伯父和伯母他们也放弃她，不要再去找她回来。她才是受到伤害最多的孩子，就让她按照自己想要的方式生活吧。不管你愿不愿意承认，我们大家已经完全失去她了。现在比起红豆，爷爷更舍不得失去你。你看不出来吗？因为你，大家都开始生红豆的气，甚至讨厌红豆了。我们大家，都更心疼你啊孩子。”

  “爷爷！不是红豆的错……”强弩之末的童舒突然从沙发上滑下，跪在叶老爷子跟前，把头埋在他膝上，痛哭起来。老爷子颤抖的手不停地抚摸童舒抽动的肩：“好孩子！好孩子！”

  施霞和白慧呆在房间里，一直在听爷爷和童舒的对话。看到儿子哭成这样，白慧眼泪哪还忍得住：“爷爷他……可真是！”

  施霞搂住她的肩，含泪道：“爸爸说得没错。我们是要放弃红豆了，再也不找她回来啦。就让她彻底从童舒的生活中消失吧，没有红豆，童舒也许能变得幸福一点。”

  五千终于还是离开了自己的家，回到落梅岭去了。在叶家新一代的小红豆出生的时候，她选择了独自离开，连返程的钱都不带一分。

  青瞳和小麦得知五千离开的事非常伤感。尽管小麦早已经预想到这个结果，但五千真的离开，她还是难过不已，甚至流下了眼泪——既为五千，也为童舒。

  青瞳抱着女儿，用她的小手轻轻擦拭小麦的眼泪：“小麦，别难过，都会过去的。童舒和红豆，会这样没有缘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还是你说的对，我和童舒其实不了解红豆，也不了解她的想法，太一厢情愿了。”

  “不是不了解，是你们没想去了解，爱蒙蔽了你们的眼睛。这样的结果也并不坏，三个人里至少有两个人是幸福的，就是童舒太可怜了！”小麦说着伸手去接女儿，“把宝宝给我，你去找童舒聊聊吧，喝喝酒兜兜风，随便做点什么，别让他一个人钻牛角尖。”

  “嗯，我正要去呢。”青瞳小心地把孩子放到小麦身边，去找童舒。

  青瞳找到童舒的时候，他正独自站在东篱山庄的屋顶上。

  “你不会是想跳下去吧？”青瞳走到他身边。

  “红豆又不在这儿，跳下去吓谁呢！”童舒苦笑。

  “对不起，童舒。”

  “你有什么错！”

  “其实小麦一开始就提醒我，不要一厢情愿地撮合你和红豆，是我不肯听。我应该阻止你的……很多年前、红豆还没有回来的时候，就应该阻止你的。”

  “你阻止得了吗？”

  “那也应该阻止，毕竟我是你唯一的朋友。”

  “其实我还挺佩服红豆的。”

  “佩服她？佩服她什么？”

  “佩服她这么放得下。你看，什么样的财富她都放得下，不是，应该说根本不去提起来；像我这样英俊潇洒、对她一往情深的未婚夫，她也说放下就放下，完全不带犹豫的；自己的父母、家人，说放下就放下，看不出有什么难过的；她不是喜欢摄影吗？也是说放下就放下……你也看到了，红豆有一点犹豫吗？有一点纠结吗？都没有，非但没有，还一副理所当然原本如此的样子。”童舒长吁了一口气，“我那么用心，在她可能要离去的路上，撒满鲜花，用我的心刻成的一片片花瓣洒在那儿。我以为，她会不忍心踩过去，不忍心踏着我的心踩过去……可是，红豆好像根本不受影响，就从我的心上踩了过去，为了去到另一个人的身边，她毫不犹豫。”

  青瞳伸手拍拍他的肩：“童舒，你知道，有些物质在遭遇某种外力强烈干预后，会变成另外一种物质吧？我们还是接受这个现实吧，经历被拐卖后的生活，她真的已经不是我们原来认识的红豆，是五千了，她们不是一个人。”

  童舒看着他，微微一笑，他突然伸手指着远处南湖上的水上游乐设施：“看到了吗，青瞳，我已经把这个水上乐园买下来了。”

  “知道啊，不过我听说，这个水上乐园生意完全不行啊，你别太贪心。”

  “生意不行我才好买下啊，它自己要是经营得好，有我什么事？之前收购的两家酒店，也是因为做不下去，才被我们买下的不知道吗？等这个水上乐园重新开业，大半个南湖，就都是我的了。”

  “野心不小啊！也是，我爷爷总是说，你们一家人都是经商的天才，祝你成功！”

  “肯定成功啊。拿下酒店、水上乐园什么的，可比追你妹妹容易多了。”童舒望着远方，眼露沉思，“这水上乐园我拿下后取个什么名字好呢？要不，就叫红豆乐园？”

  青瞳愁眉苦脸地看着他：“童舒，你这病啥时候是个头啊！”

  “不知道，你就让我病着吧，别想着给我开什么药。”